汪曾祺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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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汪老求序很难，求画却极其容易 

    写下这标题时，我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要在冒险二字上加个引号呢？因为我怕读者误以为我要讲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所以才把冒险二字用在标题上来吸引人的眼球。不是的，我说的仅是汪曾祺的一例写作轶闻。此题的出处，是他自己在曾明了小说集《风暴眼》序中说过的一句话：“说实在话，我很怕给人写序。每一次写序，对我说来，都是一次冒险。”

    在经我手编辑或签发的图书中，除《市井小说选》外，曾请汪曾祺先生给人写过两次序。第一次，是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那是1985年秋天，作家出版社恢复建制后不久，我策划了一套“文学新星丛书”，专为青年作家出第一部小说集。列入这套丛书第一辑的五名作者是阿城、王兆军、莫言、刘索拉和何立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文学进入新时期之后，湘军崛起，在一批前景看好的新人里，我们最先相中的是何立伟。他的《白色鸟》刚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刚将选题确定下来，蒋子丹来访，她告诉我，前不久，她和何立伟、徐晓鹤一起来京出席《人民文学》编辑部召开的部分省市青年作家座谈会，曾去拜访汪曾祺。汪说他看过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觉得很新鲜。还认为何很有才华，是个有自己特点的作家。不如就请他作序。我们就这样谈定了。蒋子丹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她自告奋勇地把这件事包揽下来了。

    在蒋子丹找到汪曾祺后，他没有立即允诺。后来他见到王蒙，知道何立伟的小说有些是经王蒙手发表的，就说起要为何立伟写序的事。王蒙说：“你看看何立伟的小说吧，会喜欢的。”有了王蒙的这句话，他就决定写了。但当何立伟把小说的复印稿寄到时，他人在香港。等他回京后，我打电话告诉他，《小城无故事》发稿在即，请他尽快把序写出来。他说：“突击式地看小说，囫囵吞枣，能够品出多少滋味来呢？这样为人写序，可是一件冒险的事啊！”我问他怎么是冒险呢？他认真地回答：“如果序里所说的话，全无是处，是会叫作者很难过的。”他嘿嘿地笑了一声，“但是我还是愿意来写这篇序。”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汪曾祺为《小城无故事》写的序。他在序中提到，他在见到何立伟时，曾说何的小说与废名有某些相似处，而何却说此前并没有读过废名的小说。但何回湖南后就来信说：“我回来后找到他（废名）的书细细读，发觉我与他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便极喜欢。”于是，汪曾祺感到，“这是很耐人深思的。正如废名，有人告诉他，他的小说与英国女作家弗金尼·沃尔芙很相似，废名说：‘我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后来找到了弗金尼·沃尔芙的小说来看了，说：‘果然很相似’。一个作家，没有读过另一个作家的作品，却彼此相似，这是很奇怪的。”因此，他写道：“我的这篇序恐怕将写成一篇何立伟、废名异同论，这真是始料所不及。”他在序中说，废名是开一代文学风气的作家，沈从文、何其芳都曾受过废名的影响，而何立伟与废名的相似处是哀愁。令他高兴的是，“何立伟在小说里写了希望”，“对立伟的这种变化，有人有不同意见，但我认为是好的。”他还对何立伟“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重意境、重感觉很是欣赏：“与其说他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不如说他用小说的形式写诗。”……

    汪曾祺是有名的快手，但这篇4500字的序，他竟“尽两日之功写成”，足见其认真。他在序末还特意说写了一句：“可能说了一些杀风景的话。”

    《小城无故事》出版后，汪曾祺的序在文坛，尤其是在青年作家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不少青年作家都想拜他为师，通过求他写序的方式来得到点拨。但他依然觉得写序是一种冒险，予以婉谢。1992年，他在为列入“文学新星丛书”第12辑的曾明了写序时，就这样考虑过：曾明了“在鲁迅文学院创作研究班听过我的课，算是我的学生。写序，要对作者负责，当然，也对我自己负责。因此，我感到一种压力。这篇序值不值得写？”他后来还是写了，用的是读稿笔记的形式，对曾明了的几篇代表作作了精当的点评，竟一口气写了5000字。难怪序末感叹：“我不能谈到曾明了的全部小说。就这样，也够老头儿一呛。”

    曾明了曾对我讲起过，向汪老求序很难，求画却极其容易。他常对登门求序的青年作家这样说：“序就别让我写了吧，我送你一幅画留作纪念吧！”曾明了手头就存有许多幅汪老送给她的水墨画，足见她当时求序心切，面对恩师有多虔诚！汪曾祺先生的字画在文人中是一流的，颇得收藏家青睐。但那只是他闲暇时的率性之作，自娱而已。而他为人作序，就得对人对己负责，承负压力了。这就使我联想到当今文坛，求某些“名人”写序也太容易了，容易到那序根本不用“名人”亲自动笔写，只要在求序者自拟的吹捧文章上签个名，就功德圆满、红包进囊了，哪还用像汪曾祺那样去冒险，“够老头儿一呛”呀？ 

汪曾祺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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