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雕细刻独树一帜—浅谈鸣凤形象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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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先生二十七岁完成的《家》，在优秀长篇小说寥若晨星的“五四”时期，成了文学史上一块丰碑。今天，仍以其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卓越的艺术成就熠熠发光，给新一代作家以珍贵的启示。下面，就作品第二十六节的内容，看这位蜚声中外的大手笔运用心理活动的精雕细刻揭示人物性格、展开故事情节的高超技法。
    这一节习惯上标题为《鸣凤之死》。高公馆周太太房里的婢女鸣凤在与不甘寂寞，开始觉醒并试图冲出封建家庭禁锢的高家三少爷觉慧产生了纯真而又幼稚的爱情时，孔教会的遗老冯乐山却伸出魔爪，要抢她做小妾。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终于认识到，悬殊的社会地位，犹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把她与觉慧分离开了，他俩根本没有结合的可能。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死了，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公馆，并不是什么损失，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她，好像她不曾存在一样。”所以，她毅然选择了自杀这个方式向罪恶的旧世界宣战。
    本节故事并不复杂，但由于它相对独立，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十分出色的短篇。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有鲜明的人物形象，有天衣无缝的谨严结构，有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透过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和自我表白，揭示了一个严肃的主题，使读者认识到，无论是觉慧还是鸣凤，都无力推倒那面森然耸立于他们面前的厚墙。
    显而易见，本节的主要人物是被压迫被奴役的婢女鸣凤。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作者通过极其精细的人物心理刻画，揭示了这一具有反叛精神的新女性：她聪明伶俐，美丽善良，也富于幻想；她追求自由，追求个性解放，但由于狭隘、愚昧，这种追求却并不很强烈，也十分朦胧。她有些反抗精神，不愿受蹂躏，宁可去死，也决不屈从，并终于喊出了底层奴隶们的心声。她忠于爱情，珍惜那可怜的镜花水月般的幸福，为了那幼稚而纯真的爱情，她可以毫无怨言地殉情。
    这个形象是十分完美的，而其性格的完成又是非常真实而有层次的。
    当她听到那突如其来的不幸消息时，如五雷轰顶，立刻想到一切都将破灭，而那即将发生的一切又是多么的可怖，于是本能地开始反抗：哭，哀求，声明她“愿意做一辈子丫头”——这“做一辈子丫头”竟成了她最大的人生目标。痛苦万状地跪在周氏面前，哀告、哭诉，以致泣不成声。“她觉得要把她的心哭出来才痛快”，然而当她发现这一切全无济于事时，她绝望了。神态由凄惨、茫然、痴呆进而变为惊恐、板滞、麻木，最后，她甚至“怕她的心会炸裂”。
    但毕竟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如同祥林嫂迫于神权族权夫权政权的重压，不得不用“捐门槛”的办法“赎罪”，使自己获得解脱而终于无法解脱，最后悲惨地死去一样，走投无路的鸣凤赖以生存的最后希望便是她心上人觉慧，唯有这心上人，能给她以活下去的斗志和信心，给她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力量。她必须抓住这根稻草——对于这个即将被无情的苦海吞噬的不幸少女来说，她企图抓住的也实在只不过是一根稻草而已。鸣凤哪里知道，在周太太那里得不到的东西，在三少爷那里照样得不到。
    她“痴痴地立在那里”，“一个不留心，手触到窗板，发出一个低微的响声”。“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两下”，还不见动静，再“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这“手触窗板”，“敲了两下”，“敲了三下”等细节，已把鸣凤狂乱的心情、不可自抑的期待、勇敢与怯懦的交锋，欲进不敢与欲罢不能的矛盾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顺便提一笔，这种通过细节描写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写法是不无前例的。曾经轰动法国文坛的著名作家梅里美在他的小说《马第奥·法尔贡内》中，表现孩子多福在贪婪与义气的斗争、保护避难者与背信弃义的交锋中所表现出的极其复杂的内心矛盾时也有三个动作：“赤裸的胸部起伏得很厉害”，“他的右手终于渐渐地向那只表伸了过去”，“并伸出他的左手，用大拇指在肩膀上向后指了指他所靠的干草”，于是，孩子得到了那只银表，而警官轻而易举地捕获了逃犯。与梅里美揭示人物内心斗争的表现手法相比，鸣凤的精神世界也是通过细节反映的，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正是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使鸣凤思维混乱，以至于语无伦次。她相信大小姐的教导：“死便是薄命女人的唯一出路。”而面对这咫尺天涯的境况，她狂乱了。想冲进去，但周围的黑暗、等级的森严、封建家长的禁锢，要比眼前这堵看得见的墙，望得透的窗坚固得多。她没有这个力量，也没有这个勇气去推、去捅，她终于退却了，沮丧了，绝望了，这个想和命运抗争的弱女子还是失败了。“悲哀压倒了她，她支持不住，就扑倒在床上哭起来……一直哭到她进入梦中的时候。”
    沉重的打击，极度的悲哀，使她失常了。她的神情显得有些痴呆、麻木，她的行为由于过度紧张和恐惧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毫无根据地疑神疑鬼，听到的仿佛全是嘲骂，看到的都是鄙夷的面孔和不屑一顾的目光。她不敢轻易迈步，不敢跟人家交谈，甚至不敢见人。这时的她，只求一死了之，然而，若不见觉慧一面，确实死不瞑目。但这几天，觉慧偏偏总是“绝早出去，晚上九、十点才回家”，这对于她来说更觉痛苦，度日如年，而这个“日”也只剩下两天了。长兮，短乎？
    但鸣凤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晚上，终于勇敢地冲破一切罗网，“怀着颤抖的心等待着，逡巡着”，并大胆进了三少爷房里。天真单纯的觉慧并不知道事态的发展，仍伏案疾书，仍一如既往……多情的鸣凤有一肚子话，却又说不出来，她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只是万分凄楚地叫了声“三少爷”。她似乎已经朦胧地意识到，她无法冲破这张由高老爷子、冯乐山等人精心罗致的无情的网，想和心上人“厮守在一起”无异于白日做梦，她终于发出了“这无爱的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呼喊。面对冷酷的现实，她觉醒了，然而更绝望了，内心的矛盾斗争达到了最高潮。
    过去十七年遭受的是打骂、侮辱、白眼。她只能无休止地侍奉高公馆的上上下下，整天陪笑脸，眼泪往肚里吞；但明天，她却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还不如花木虫鱼鸟兽，难道这就是人生么？她虽然爱一切，但生活的门窗却面面紧闭，只留给她一条堕落的路，这条路是宁可死也不能走的！还是让湖水吞噬我吧，在这样的人世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何况，唯一可寄托的爱也要被夺去，哪怕是若即若离的现状也无法维持呢？
    然而还是有了片刻的犹豫，因为她毕竟只有十七岁，因为“他”还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当她想到她的死对于静如一潭死水的高公馆毫无影响，绝不会掀起任何波浪时，当她想到自己的微微一躯在高公馆看来无异于蝼蚁时，当她想到她的死会换取“他”的幸福和光明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纯净和贞洁时，她更凄然，也更坦然了。终于，这个弱女子毅然纵身往湖中一跳，嘴里还呼喊着她心上人的名字！
    鸣凤的短短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而此时，一个美丽善良纯真洁净的完美艺术形象清晰地呈现于每一个读者的眼前！
    我们应该惊叹。惊叹巴金先生能如此细腻地塑造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底层女子形象，惊叹作者善于运用精雕细刻的心理描写和寥寥数笔而又恰到好处的细节描写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的绝妙技法，更惊叹作品经过时空切变的考验，还能有如此巨大艺术魅力！
精雕细刻独树一帜—浅谈鸣凤形象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