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思考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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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先生高寿，驾鹤去了。觉得一个时代也离我们而去。近几天，天津雨霏霏，北京阴云不散，老天对孙犁有情。脑子里总盘旋着孙犁这个名字。许多我熟悉的作家辞世，虽也引起哀思，都不如对孙犁先生这么深沉悠长，绵绵不断。我与孙犁先生本人并不相识，只是珍爱他的文字，他的形象是靠他的文学作品塑起来的。他一直是我的楷模。他的小说清妙甜润，大雅大俗，凝聚心灵之美，放射理想之光。他的随笔文论，朴实简约，有深知卓见，从不人云亦云，随风转舵。人活得干干净净，文写得干干净净，在当代文坛实是弥足珍贵的。这种出世又入世，深潜着冷眼观红尘的文人，这种在追慕浮躁、追赶大紫大红光环的时尚文坛里，甘愿寂寞着坐冷板凳的文人，究竟还有几位？当然，我不扩大寂寞文人的价值，更不是提倡所有作家都选择孙犁的活法。寂寞而无成果业绩，也是空寂寞。问题是，孙犁的寂寞，是固守文学阵地、捍卫文学品格的一种清贫；是对社会万象的一种俯视；是对生活体验的一种反刍，是再造精神家园的一种超越。清贫加俯视加反刍加超越，使文笔给中国乃至世界留下了“荷花淀”派文学，留下了可供后人品味的经典作品。孙犁的文学张力，的确是无限之寂寞孕育出来的。如同贝中之珠，深矿之煤。高尚的寂寞无不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更是人生难得之大境界。中国的千秋万代只能有这么一个孙犁了，因此，孙犁是伟大的。
　　翻阅孙犁于１９８１年编选的七卷文集（五册），四十余年写作生涯，可谓精华俱在，总量不过百六十万言。在文学圈里的所谓“著名作家”者流，名声赫然尚不足十载，竟能炮制出达数百万言的多卷文集来。出版文集一时成风，争相寄名于后世（似乎作家作品越多越有身价，播扬愈久远），狂热地追求“著作等身”。孙犁一生字字珠矶，求质不求量。他唯一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不足三十万言。时下小说家们每有所著，动辄就是上、中、下三卷，百余万言一泻千里，油花浮水，发酵冒酸，构制作品之疾速令人瞠目。文人投笔从电脑，爬格换码字，是快了许多，但电脑不是为作家提供制作文学垃圾的方便。电脑时代的文学，更应趋向精炼、精深、精美。孙犁坚守着小说品格的纯净，不像时尚作家，甘受名利驱动。我们的小说，在多元传播媒体诱惑下，或滥情又煽情，或造势又媚俗，已经汇成了好大的潮流。更甚者是“套种”小说，一举两得，又拍电视又出书，弄得这书既不像电视文学剧本，又不像长篇小说。把小说文本给异化了，吹捧者还赞美曰是一种“创造”和“发展”。这类“套种”作品，使我常常发出“救救长篇小说”的慨叹，自问：还有没有“电影文学”、“电视文学”？为何不研讨电视文学剧本的写作？为什么将小说与电视文学剧本的界线抹掉，无视小说生态的危机？思考孙犁可寻到答案。小说做为一种文学体裁肯定是要发展的，但她绝非以让电视剧本同化掉为代价。好小说理应被改编为其他形式的艺术品种，那是第二度创作。原创小说是作家全部才思的结晶，自己再二度改编，往往会破坏独创性。严肃的作家，一般不心仪于自己作品的二度创作。在这种文化现象面前，孙犁小说的独立品格和精神，最值得当代文人承传。
　　孙犁的遗言意味深长：“我所走的文学道路，是现实主义的。有些评论家，在过去说我是小资产阶级的，现在又说我是浪漫主义的。他们的说法不符合实际。有些评论，因为颠倒了是非，常常说不到点上。比如他们曾经称许的现实主义的杰出之作，经过时间的无情冲激和考验，常常表现出这样一种过程：虚张声势。腾空而起，遨游太空，眩人眼目，三年五载，忽焉陨落——这样一种好景不长的近似人造卫星的过程，而他们所用力抨击，使之沉没的作品，过了几年，又像春草夏荷一样，破土而出或升浮水面，生机不衰。”（引自《孙犁文集》第一卷）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文坛一直充斥着孙犁所言“不符合实际”的评论，这道风景，至今不见衰败的迹象。这种评论“虚张声势”推举着“杰出之作”，一路里绿灯放行大红大紫走过来，自然也使寂寞者写出的作品沉没在寂寞里。这种评论在充当文坛推销假货的掮客。推本溯源，无不是功利主义的：一度是政治的驯化，一度是金钱的诱惑。这种不符合实际的功利主义评论，膨胀着文学的“繁荣”。孙犁思考文学评论的失误时，有些淡淡的忧伤，含着质疑和遗憾。文坛的这道虚张的风景线为何伸延得如此久长，从不间断“腾空而起”三年五载”又“忽焉陨落”的“杰出之作”？为什么总是让历史为真正的佳作拨沉埋之土？面对远远走去的孙犁，我们舞文弄墨的一群后生，纷纷乱一个文坛，不能反思些真谛出来，以慰大师的英灵么！即便昭彰伟大的寂寞者很难做到，然而开掘文学深矿的评论都理应为此锲而不舍！
　　孙犁是无法代替的，无疑是可以学习的，新时代肯定会出现新的伟大的寂寞者。

    
北京 赤皇吟·菡翁英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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